告別式唱「黃埔校歌」 「廖母十遷」的故事

 

劉若英的爺爺劉賡堯上將,生前只會唱「黃埔校歌」及「綠島小夜曲」。臨終前,聽劉若英唱完後安詳闔眼。(黃埔一期)

母親生前最愛唱二首歌,第一是「黃埔校歌」,第二是「愛江山更愛美人」,但通常在三分酒意後唱,歌喉及格邊緣。

近日幫母親整理遺照時,赫然發現母親年輕時堪稱「清秀佳人」,如果有人不信,她五位孫女的照片可為證。至於中年,則請看我妹妹念勤-「美人遲暮」的最佳寫照。

看到母親與父親結婚照,羞澀少女依偎在英姿勃發的父親身旁。彈指間,兩人皆已雞皮鶴髮,繁華三千落盡。難怪李白感概「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」。

正如趙寧先生所寫《百年之後》,人的一生恰如從民權東路一家醫院走到第一殯儀館。
從出生嬰兒的喜悅、到榮星花園裡對對新娘人比花嬌,走到最後的印入眼簾的鏡頭,是眾人陣陣哀泣聲後的一縷青煙;「生與死」的不過短短1000公尺距離。

從民國47年母親嫁給上尉連長的父親,到今年「八八父親節」深夜蒙主恩召為止,共計搬了十次家。而她的人生轉折路,就在這十次搬家中走到盡頭。

母親是那個「反共抗俄」年代中,數十萬軍眷的縮影,學歷普遍都不高,但都能吃苦認份,把「眷補證」的油米麵粉控管妥妥的(父母皆不喜麵食,常用麵粉跟鄰居換大米)。

母親很平凡,唯一值得驕傲就是搬家次數超多,昔有「孟母三遷」,而我母親比孟母還多七遷,今天我就以「廖母十遷」敘述其精彩的一生,母親能吃苦,也很會「苦中作樂」。

父親與母親結褵於「后里軍」營區旁,那年發生金門「823砲戰」,我年底出生。
隨著父親部隊移防調動,四年內母親帶著我搬到大甲再到金山,49年二弟出生。

記憶中母親下午會背著二弟,帶著我到海灘幫忙拉漁網(牽罟),藉以分配些小魚加菜,之後搬到嘉義水上,我正式上小學。

入學沒多久,母親到學校幫我辦轉學至恆春,老師滿臉疑惑中帶著不捨。在恆春住在老舊的日式和房,母親晚上會帶著我用手電筒去矮樹叢抓伯勞鳥(或用竹子設陷阱),烤伯勞鳥拌炒洋蔥是母親的拿手菜,也是一家蛋白質的來源。

二年後,母親又帶著我們搬到屏東山地門及內埔,那年三弟出生。當時生活環境極差,母親用明礬來潔淨河水飲用,二弟營養不良常生病。

母親有空就帶著我去挖蚯蚓、抓青蛙及蝸牛來養雞鴨改善伙食。
只要看到母親殺雞就知道爸爸要休假回家了,母親殺雞鴨動作愈漸熟練,手起刀落乾淨俐落,惟恨雞鴨太少不夠殺。

之後搬到鳳山大寮精忠四村,妹妹出生,爸爸很開心。我那時很好奇為甚麼母親生小孩這麼容易?不用上醫院,只要「助產婆」來了,燒壺熱水就搞定了,沒有「難產」這回事。

三年後,因為要五個小孩才能住「有廁所」的眷舍,母親在壓力下小弟於焉誕生,終達「五子登科」條件。

我們在母親率領下立刻搬到新眷房(精忠四村558號),再也不用上萬蟲蠕動的公廁,弟妹們都非常開心。左右鄰舍都是「人滿為患」,家家戶戶都「增產報國」,對門陳媽媽生了五千金後,終於一舉得男。

此期間,母親跟著鄰居去工廠剝蝦子,回家時身上味道非常腥臭。第一個月發工資時母親買了泡麵加菜,弟妹們興奮到不行,全家吃了人生第一碗泡麵。在物質奇缺的年代,人的欲望是很容易滿足。

每當學校舉行遠足,母親標配就是二個白煮蛋加一根香蕉,我和二弟就很高興。中年後我才領悟,人的欲望愈小,愈容易快樂。母親繼續剝蝦子賺外快,直到被父親下令禁止,因為母親指頭經常紅腫發炎,讓遠在前線亮島的父親非常擔心。

國中三年級時,有一晚母親說我們又要搬家,這次是飄洋過海到澎湖,從台南搭軍機到馬公(C-119老母機),因為軍機不賠償,所以不能全家搭同一班機。母親帶著妹妹及小弟先飛,臨行前再三叮囑我要照顧好二位弟弟,口氣好像「生離死別」。

唸馬公高中一年級時,母親告訴我和二弟每天只能坐單趟公車,可以節省一塊錢的開支,天知道澎湖冬天的東北季風有多猛?颳起沙子打到臉上有多痛?

那晚我做了一個抉擇,為減輕家庭負擔報考三軍幼校,因視力只有0.8,只能報考陸幼。「測天島」的海軍白制服夢碎。

最不可思議的是,母親在我考前夜竟把我的准考證撕掉,對我動之以情說-你看爸爸多辛苦!。隔日我五點起床用飯粒把准考證黏好,然後悄悄去了考場。心想妹妹的營養午餐費已經被老師催繳了三個月,考意更加堅定。

軍校報到前兩天,母親送我到碼頭上「台澎輪」,突然塞了「天文數字」的巨款給我-六百塊,她眼神流露出不捨,並以很嚴肅口吻對我說,自己選擇的路就不要後悔,不要讓弟妹看笑話。

陸幼第一次放連假是中秋節,但家已經從澎湖搬到-「好山好水好無聊」的花蓮,母親真是夠厲害,受封「搬家達人」乃實至名歸,她可能有蒙古游牧民族的遺傳。

不過說真的,全部家當就那麼丁點東西,打包真的很容易。65年二弟念慈從花蓮高工一年級報考中正預校第一期,母親認為家庭經濟已獲改善,力勸他不要衝動當軍人。

彼時父親剛接任副師長,勸母親不要再兼職副業,在住家圈養了很多雞鴨,她殺雞動作已達「教科書」級,菜刀磨得比錦衣衛的「鏽春刀」還利,談笑間白切雞鴨肉已上桌,七位預校同學驚掉下巴,母親好客愛熱鬧不嫌累。

68年父親獲分配台北士林慈光五村職務官舍,母親帶著弟妹們搬了她人生最後一次家。從那年起,是她人生最愉悅歡樂的高光時刻,因為她晉升為「將軍夫人」。之後三弟在上海經商有成,妹妹進入理律律師事務所,小弟考上交大控工系。
但是人生無常,意外經常比明天早到,從小弟在校車禍意外,三弟罹肺腺癌……十餘年間,有五位家人提早下課(除了父親終老),最重的一擊當是去年二弟的猝死,最是讓母親傷痛欲絕,因為他是全家的健康楷模,且經常陪母親喝咖啡。

二弟過逝後,我每月從高雄回台北陪她五天,有天傍晚我們在中庭吹風,她已變得沉默寡言,我說蔣夫人在「長島」的故事給她聽,蔣夫人晚年時常看著海灘喃喃自語,說上帝是不是把她遺忘了?

對一位活得比丈夫、兒子孫子都還長的母親來說,實在過於殘酷些!母親不語。我話鋒一轉說,老媽妳比蔣夫人幸運多了,你還有大兒子及小妹,另外有五位漂亮孝順的孫女兒,她露出久違的笑容!

晚餐時陪他喝最愛的紅麴葡萄酒,但她的右手已非常僵硬,無法舉杯與碰杯,需要印傭將杯口放在她唇上,然後再慢慢地抬高,吞嚥極為困難。過兩天印傭來電說,阿嬤一早就說她想念二哥,我感覺母親已來日無多

在88父親節的深夜,接獲女兒電話,告知奶奶已在睡夢中安詳過世。母親已搬完她人生最後一次家-「天家」。

在告別式中,我與妹妹決定增加了她生前最愛唱的「黃埔校歌」,主禮的周學仁牧師聞悉後非常驚訝表示,前所未聞。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們家族有六位黃埔及二位復興崗,我們堅信讓她聽完最後一次校歌,必定會令她精神抖擻的上天家。

下午到了五指山國軍公墓,將母親的骨灰罈與「浩天廳」內父親的龕位合穴,這一天父親等了六年。他們從地上的「連理枝」,終成天上的「比翼鳥」。
祝福母親一路好走,天上的兒孫比地上多,愛熱鬧的妳必不寂寞!

姓名:廖念漢
陸軍官校名將研究老師
黃埔基金會顧問

附註:
在座席上有兩位特別來賓,第一位是陳長文先生,第二位是中原大學張光正校長。

陳的父親是黃埔六期的陳壽人將軍(69軍參謀長),39年在大陸西康做最後的負嵎抵抗,與軍長胡長青打到彈盡援絕,最後雙雙壯烈成仁。(陸官長青樓)

張光正校長的父親張靜愚先生,為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的第一任英文秘書,之後兼任黃埔軍校外文總教官。1928年成立航空隊(空軍官校前身)。張為首任隊長(校長),與黃埔淵源至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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